风暴文章
是个周六的早晨，我因为前一夜加班到凌晨三点，脑袋昏沉得像灌了铅。正挣扎着要不要起床，就听见厨房传来轻微的响动——叮叮当当，是碗碟碰撞的声音，很轻，像是怕吵醒谁。
我趿拉着拖鞋走过去，看见母亲背对着我，在灶台前忙碌。她穿着那件洗得有些发白的淡蓝色家居服，肩膀微微佝偻着。晨光从窗户斜斜地照进来，给她花白的头发镶上了一层浅浅的金边。她正低着头，小心翼翼地用勺子搅动着锅里的小米粥，一缕热气升腾起来，拂过她的脸颊。
“妈，起这么早？”我哑着嗓子问。
她回过头，脸上带着些许歉意：“吵醒你了？我想着你昨晚睡得晚，胃肯定不舒服，就熬点粥……这就好了，你再去躺会儿。”
我摇摇头，在餐桌旁坐下。看着她的背影，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。母亲来城里陪我住快半年了，自从父亲去世后，我就把她接了过来。可她总像个客人，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，生怕给我添麻烦。
粥端上来了，是一个白色的瓷碗，盛得满满的。我低头看去，心里却咯噔一下——这粥，熬得实在算不上好。水放得有点多，米粒沉在碗底，上面是一层清汤寡水。几颗红枣浮在表面，因为煮得太久，已经裂开了口子，枣皮翻卷着。
我用勺子轻轻搅了搅，米香倒是出来了，只是这卖相……
抬头看见母亲正紧张地看着我，双手在围裙上无意识地搓着。她的眼神里有期待，有不安，像个交了作业等待老师评判的小学生。
就在那一瞬间，我突然想起很多事。
想起小时候，母亲熬的粥可不是这样的。那时候，她总能熬出最香浓的米粥，米粒开花，米油厚厚一层。冬天是南瓜粥，夏天是绿豆粥，变着花样来。我总是一口气喝上两大碗，然后摸着圆滚滚的肚子说：“妈，你熬的粥天下第一好喝。”
想起上大学那年，离家前的早晨，她凌晨四点就起来熬粥，说是在外就喝不到这个味道了。我走的时候，她站在门口一直挥手，身影在晨雾里越来越小。
想起工作后忙得脚不沾地，有一次胃炎犯了，躺在医院的病床上，迷迷糊糊中说想喝妈妈熬的粥。第二天一早，她竟真的提着保温桶出现在病房门口——坐了整整一夜的火车。
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，她熬的粥变成这样了呢？
是她的手开始发抖了，再也掌握不好水和米的比例？是她的眼睛花了，看不清锅里的情形？还是她的记性差了，常常忘记关小火？
这些变化，就像藤蔓一样悄悄爬上来，等我发现时，已经缠绕了她全身。而我，竟一直忙于自己的工作、自己的生活，对这些细微的变化视而不见。
“怎么了？是不是不好喝？”母亲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，她的眉头微微蹙着，“我可能水放多了……”
“没有没有，”我赶紧舀起一勺送进嘴里，努力做出惊喜的表情，“特别好喝！妈，你这粥熬得真香，米粒软硬正好，汤水清爽，正适合我现在的胃。”
母亲的脸上立刻绽放出笑容，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：“真的？我还怕熬坏了呢。你喜欢就多喝点，锅里还有。”
“真的很好喝，”我又喝了一大口，故意发出满足的叹息，“比我在外面喝的任何一家粥都好。这个火候掌握得正好，外面的都太稠了。”
我说得特别认真，特别诚恳，连自己都快相信了。
母亲开心地在我对面坐下，话也多了起来：“我放了点红枣，补血的。你最近脸色不太好，要多补补。还加了一小把薏米，去湿气的。你们年轻人整天在空调房里，湿气重……”
她絮絮叨叨地说着，像个终于得到肯定的孩子。阳光照在她脸上，那些皱纹仿佛也浅了些。
我一勺一勺地喝着这碗其实并不算好喝的粥。说来也怪，刚开始只是为了让她高兴才说的谎，可喝着喝着，竟真的品出了不一样的味道。
我品出了她凌晨五点就起床的用心——为了让我多睡会儿，她踮着脚尖在厨房忙碌；品出了她日渐迟缓的动作——搅动粥勺时，她的手一定在微微颤抖；品出了她满满的爱——尽管这份爱，已经跟不上她老去的步伐。
那碗粥，我喝得一滴不剩，连碗底都刮干净了。
“还要吗？”母亲接过空碗，眼睛亮晶晶的。
“再来一碗！”我响亮地回答。
看着她转身盛粥时轻快的脚步，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：有些谎言，是这世上最温柔的真心。我们长大了，父母却变小了，变小到需要我们的夸奖来确认自己的价值，需要我们的肯定来获得安全感。
从那天起，我成了母亲厨艺最忠实的“粉丝”。
她炒的菜咸了，我说：“下饭正好，外面的都太淡了。”她包的饺子破皮了，我说：“这样才有家的味道，机器包的太规整，冷冰冰的。”她蒸的馒头不够蓬松，我说：“就喜欢这种实在的口感。”
而母亲，在我的“夸奖”中，一天天变得开朗、自信。她开始主动张罗一日三餐，开始在小区里交到朋友，开始觉得这座城市、这个家，真正有了她的位置。
如今，母亲熬的粥已经真的很好了。经过大半年的练习，她掌握了电饭煲的各种功能，能熬出米粒开花、香浓适度的粥。但有时，我竟会怀念最初那碗清汤寡水的粥——那里面，盛着母亲最笨拙的爱，和我最温柔的谎言。
人生路上，我们都在学习如何去爱。年少时，总觉得爱要轰轰烈烈；长大了才懂得，最深的爱，往往藏在这些微不足道的细节里——藏在一碗并不完美的粥里，藏在一句善意的夸奖里，藏在愿意为对方编织的温柔梦境里。
粥会越熬越好，而爱，会在这些小小的“谎言”里，历久弥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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