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清晨四点，我就醒了，心怦怦跳，像揣了只小鸟。窗帘缝隙里透出一点点灰白的光，我躺在床上，脑子里一遍遍预演着接下来的每一个环节。最重要的，是那些花。我和小杨跑了三家花店，最终定下的那家，叫“绮梦花艺”。店主是个说话很温柔的姑娘，给我们看的图册美得不像话，乳白的玫瑰，淡紫的洋桔梗，翠绿的尤加利叶，她说，这搭配叫“晨曦初语”，寓意我们的爱，纯净、新鲜，带着露珠般开始的希望。婚礼的仪式区、路引，还有我的手捧花，全都指望它们了。
三千块，我几乎是毫不犹豫地转了过去。店主说理解，婚礼预算都紧，先付定金，花材需要提前预订。我付了，心里那块石头仿佛落了地，觉得为这一天，添上了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保障。
上午十点，化妆师正在给我描画最后一笔眼线，手机响了。是婚庆公司负责现场布置的小伙子，电话那头，他的声音有点迟疑：“姐……花送到了，但是……您要不要先来看一下？”
我的心咯噔一下。但新娘子不能慌，我对着镜子里的自己笑了笑，能有什么问题呢？大概是颜色有点偏差吧，或者品种临时换了，没关系，我能接受。我让伴娘替我跑一趟。
伴娘回来的时候，脸色很不对劲。她把我拉到一边，嘴唇动了动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：“……花，不太对劲。”
“怎么不对劲？”
“……蔫儿了。”
我提着重重的婚纱裙摆，踩着高跟鞋，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到宴会厅旁边的物料间。推开门，一股混合着植物腐败和泥土腥气的味道扑面而来。然后，我看见了它们。
它们被胡乱地堆在墙角，像一堆被遗弃的垃圾。说它们是“晨曦初语”，不如说是“黄昏的叹息”。那些宣传图上饱满乳白的玫瑰，花瓣边缘卷曲着，呈现出一种污浊的黄褐色，软塌塌地垂着头，有些花瓣一碰就簌簌地掉下来。洋桔梗更是可怜，原本应该娇嫩挺拔的花朵，现在像一团团被揉皱的湿纸巾，无精打采地耷拉着，那抹淡紫色也变得灰暗、沉闷。尤加利叶不再散发着清香，叶子干硬，边缘卷曲。最让我心碎的是那束手捧花，用白色的缎带系着，那是给我，给新娘子的。可那束花的核心，那几朵本该最娇艳的奥斯汀玫瑰，已经彻底烂了心，黑褐色的腐败从花心蔓延出来，像一块丑陋的伤疤。
我的眼泪一下子就冲了上来。三千块钱，我买来的，是一堆即将枯萎的、散发着衰败气息的植物遗体。
我颤抖着手给“绮梦花艺”打电话。第一次，没人接。第二次，响了很久，那个曾经无比温柔的声音出现了，“喂？”
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，但颤抖还是泄露了我的崩溃：“我是今天的新娘，你们送来的花，全部，全部都枯萎了，这怎么回事？”
对方沉默了几秒，然后用一种我从未听过的、轻飘飘的语气说：“哦，夏天嘛，天气热，鲜花脱水是正常的。你让策划师喷点水，一会儿就精神了。”
喷点水？我看着那堆已经烂根、花瓣一触即落的花，感觉一股血气直冲头顶。“这不是脱水！这是腐烂！是根本就没用新鲜花材！你们怎么能这样？”
“这位顾客，您话不能这么说。我们的花都是当天一早去市场拿的，肯定是新鲜的。是不是你们现场太热了？或者搬运的时候不小心磕碰了？我们这边出货的时候都是好的呀。”
她三言两语，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。天气、搬运、甚至是我们自己。我握着手机，指甲掐进了掌心。那一刻，我感到的不是愤怒，是一种彻头彻尾的无助。我能怎么办？在婚礼开始前几个小时，去找另一家花店？时间、金钱，都不可能。我像一个被逼到悬崖边上的人，眼睁睁看着脚下的石头松动，却无能为力。
婚庆公司的策划总监也来了，他看着那堆花，眉头拧成了疙瘩。他打了几个电话，然后对我摇摇头，“没办法了，时间来不及。我们尽量抢救，把还能看的挑出来，稀疏地插一下，至少……让仪式区不那么空。”
后来，我的婚礼现场，那些稀疏的、歪歪扭扭的花架上，插着的是我伴娘、我妈妈、还有婚庆公司几个工作人员，从那一堆“垃圾”里，勉强挑拣出来的、相对“不那么蔫”的花。路引的花瓣走一路掉一路，像在为我哭泣。而我，握着那束带着腐烂心子的手捧花，走过长长的T台。我能感觉到台下宾客们投来的目光，有同情，有诧异，也许还有窃窃私语。我不敢低头，我怕一低头，眼泪就会砸在那丑陋的黑色花瓣上。
整个仪式，我努力保持着微笑，听着小杨说着真挚的誓言。但我的心里，始终有一块是湿冷、沉重的。那束枯萎的花，像一个恶毒的诅咒，横亘在我的幸福时刻里。交换戒指的时候，我闻到的不是花香，是那股若有若无的、腐败的气息。它提醒我，我的完美婚礼，有了一个永远无法弥补的、丑陋的缺口。
婚礼结束后，我再去联系“绮梦花艺”，发现微信已经被拉黑，电话也打不通了。那三千块，连同我对那场婚礼关于“美”的所有期待，一起烂在了那个夏天的角落里。
后来，我把婚礼照片锁进了抽屉。我不敢看。每一张照片的背景里，那些垂头丧气的花朵，都在无声地诉说着那天的委屈和荒唐。它们本应是爱与誓言的见证，最终却成了我被欺骗、被敷衍的证明。很长一段时间，我看到鲜花都会下意识地检查花瓣是否坚挺。
那不仅仅是一堆枯萎的花，那是我对“一生一次”的仪式感最真诚的投入，被现实狠狠踩碎的声音。它教会我，有时候，你精心浇灌的期待，换来的，可能只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凋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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