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那是我们刚结婚没多久，第一个冬天。他是个理工男，手巧，但仅限于修个电脑、装个家具，手指头粗壮，怎么看都跟那细溜溜的织衣针不沾边。我也不知道他怎么就动了这个念头。只记得有一天晚上，我窝在沙发上看电视，他蹭过来，有点不好意思地问我：“你说，我要是学织毛衣，难不难？”
我当他是开玩笑，头也没抬就说：“你？算了吧，别把毛线绕成鸟窝就不错了。”
他没再说什么，只是笑了笑。可没过几天，我就在家里发现了一本旧的《毛衣编织入门》，还有几副光溜溜的竹针。我这才意识到，他是认真的。
他开始背着我偷偷捣鼓。起初是在书房，关着门，我一推门，他就手忙脚乱地把东西往抽屉里塞，脸上那表情，像个做错事被抓包的孩子。后来大概觉得瞒不住，就干脆转移到客厅，坐在我旁边，一边看球赛，一边跟那几根针、那团线较劲。
那过程，真是看得我又好笑又心疼。他那双大手，握惯了螺丝刀，捏起细细的织衣针，别提多别扭了。手指僵硬得像木棍，不是力度太大把线绷得死紧，就是太松织出一串大大小小的窟窿。他老抱怨针脚不听使唤，织着织着就多一针或者少一针。我看着他眉头拧成个疙瘩，鼻尖都冒了汗，那团米白色的线在他手里被拆了织，织了拆，好像永远都在原地打转。
“要不……算了吧？”我忍不住劝他，“买一件多省事。”
他摇摇头，很固执：“那不一样。”
三个字，轻轻的，却把我后面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。我心里一暖，不再劝了。就由着他去跟那堆毛线“搏斗”。慢慢地，他从最初的手忙脚乱，变得稍微从容了些。至少，不会再被针扎得龇牙咧嘴了。他甚至还学会了怎么看那本天书一样的编织图解，虽然还是要用手指头点着，一行行地数。
我问他：“你想织个什么花样的？”
他头摇得像拨浪鼓：“可不敢想花样，能平平安安织成一块布，把你裹上就不错了。”
日子就在这织织拆拆中，悄悄溜走。秋深了，天凉了。他那件神秘的“作品”，也从最初的一小条，渐渐有了些模样。我能看出那应该是一件套头的毛衣，只是他技术不稳定，身子部分时而紧实，时而宽松，像起伏的山峦。他织得很慢，却很坚持，每天晚上雷打不动地织上一会儿，电视开着，但他的心思全在那两根针和一团线上。灯光勾勒出他专注的侧影，屋子里安安静静，只有织针偶尔碰撞发出的细微声响，像时光轻轻走过的脚步。
终于，在冬天第一场雪落下来的时候，他宣布大功告成。那天晚上，他像个献宝的孩子，把一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毛衣递到我面前，眼睛亮晶晶的，满是期待，又带着点紧张。
“给你，试试看。”
我接过来。毛衣沉甸甸的，不仅仅是毛线的分量。我把它展开，说实话，那样子实在有些滑稽。领口歪歪扭扭，两只袖子好像不太一样长，腋下那里线团有些纠结，最显眼的还是下摆那个小洞。但我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当着它的面，脱掉外套，把这件凝聚了他无数个夜晚心血的毛衣穿在了身上。
有点紧，尤其是肩膀那里，勒得不太舒服。领子也确实有点卡脖子。毛线硬挺挺的，贴着皮肤，确实有点扎。可是，一种难以言喻的暖意，却瞬间从毛衣蔓延开来，渗透到我的四肢百骸。那是一种笨拙的、实实在在的温暖。
我站在镜子前，他看着镜子里的我，小心翼翼地问：“怎么样？”
我转过身，看着他有些忐忑的眼神，用力地点点头，声音有点哽咽：“暖和，特别暖和。”
他一下子就如释重负地笑了，笑得像个得了奖赏的孩子，走过来，用他那因为长时间编织而有些粗糙的手指，摸了摸毛衣的袖子，又帮我理了理那个歪掉的领子，喃喃地说：“嗯，是挺暖和的。就是……这儿好像织错了，这儿也有点不太对……”
“没关系，”我打断他，拉住他的手，“这样最好，独一无二。”
后来我才知道，他学织毛衣，是因为有一次我无意中说起，小时候妈妈织的毛衣最暖和，买的总感觉差了点意思。说者无心，听者有意。他就这么默默地，用他最不擅长的方式，想把那份“妈妈牌”的温暖，延续到我的生命里。
这件米白色的毛衣，我后来其实很少穿出门。它不够美观，甚至穿着也并不十分舒适。但它就静静地躺在我的衣柜里，像一个温暖的秘密，一个坚实的承诺。它不像钻石那样璀璨，也不像玫瑰那样浪漫，它甚至带着瑕疵和毛糙。可我知道，那一针一线里，缠绕的是他最初的、最纯拙的爱。那是我们刚组建家庭时，他能为我想出的，最朴实、最具体的表达。
往后的岁月里，我们之间当然有过争吵，有过埋怨，生活也早已被柴米油盐填充得满满当当。但每当我感到疲惫或者失落的时候，我就会想起那个冬天，想起灯光下他专注编织的身影，想起那件不怎么完美却温暖无比的毛衣。它提醒着我，我们曾经那样真诚、那样努力地，想把最好的温暖给予对方。
爱情啊，有时候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誓言。它就是一件手织的毛衣，或许笨拙，或许有瑕疵，但每一针都用心，每一线都用情。它或许抵御不了世间所有的风寒，但在属于我们的方寸天地里，它就是最坚实、最恒久的温度。那件毛衣，我会一直留着。就像我们会一直，守着这份有点“大写”，却足够真实的温暖，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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