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我还记得最后一眼看到的，是湛蓝得晃眼的天空，然后整个人就失去了控制。像一只笨拙的鸟，从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直直地栽了下去。耳边是呼啸的风声，还有我自己都辨认不出的、短促的惊叫。世界在我眼前飞速旋转，然后，是后背传来的一声沉闷的、可怕的巨响。
黑暗。
醒来时，最先感知到的是痛。不是那种尖锐的刺痛，而是一种弥漫性的、沉重的、仿佛要把我每一寸骨头都碾碎的钝痛。然后是消毒水的味道，刺鼻又冰冷。我试着动动手指，没有反应。动动脚趾，也没有。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，像冰冷的潮水，瞬间淹没了我的心脏。我像个被钉在床板上的标本，只有脖子以上，还勉强属于自己。
“脊柱损伤，第十二胸椎爆裂性骨折，压迫脊髓……以后，可能站不起来了。”
医生的话很平静，像在宣读一份与我无关的判决书。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，砸在我本就脆弱不堪的神经上。站不起来了？什么意思？我才二十六岁，我的身体里还蓄满了力气，我还能扛着一百斤的水泥在脚手架上如履平地。站不不起来，那我还是我吗？
接下来的日子，是混沌的，灰色的。我被困在那张白色的病床上，像一艘搁浅的破船。白天，我看着点滴瓶里的液体一滴、一滴，耗费着漫长无比的时间。夜晚，我睁着眼睛，听着病房里其他病人的鼾声和呻吟，直到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泛白。工友来看过我，留下一些水果和安慰的话，但他们的眼神里，除了同情，还有一种让我无地自容的东西——庆幸。庆幸那个人不是我。
我把自己封闭了起来。拒绝和父母多说话，他们红着眼圈给我喂饭时，我把头扭向一边。护士来给我做康复，我像个木头一样，毫无配合。有什么用呢？我心里在呐喊，一个废人，再折腾又能怎样？我甚至开始怨恨那个蓝天，怨恨那根没抓牢的钢管，怨恨所有在我面前能自由行走的人。
转机，发生在一个百无聊赖的下午。
邻床住进一个老爷子，是因为车祸腿骨折了。他很吵，总是在哼着不成调的戏曲。他让护工把他的床摇高，正好能看见窗外的梧桐树。那天，他看了很久，忽然对我说：“小伙子，你看那树杈上，有只鸟在搭窝。”
我懒得理他。
他也不在意，自顾自地说下去：“风这么大，它叼来的小树枝老是掉。嘿，你看，又掉了一根。但它又飞走了，肯定是去找新的了。”
我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窗外。那只灰扑扑的小鸟，正奋力地衔着一根比它身体还长的树枝，在风中摇摇晃晃地飞回来，小心翼翼地把它安放在那个看起来摇摇欲坠的窝上。
就那一瞬间，我心里某个坚硬的东西，好像被轻轻敲了一下。
一只鸟，为了一个能遮风挡雨的家，可以如此不厌其烦地失败，重来。我呢？我只是摔了一跤，虽然这一跤有点狠，但我还活着，我的大脑还能思考，我的双手……我的双手还能动啊！
这个发现让我激动得浑身微微发抖。我第一次，主动要求坐起来。在护士和母亲的帮助下，我被扶着靠在了床头。就这个简单的动作，耗尽了我全身的力气，大汗淋漓。但那种视野开阔的感觉，久违了。我能看到更远的天空，看到楼下行走的人群，看到那只鸟终于把树枝稳稳地架好。
希望，就像一丝极其微弱的光，从厚重绝望的乌云缝隙里，艰难地透了出来。
我知道，等是等不来奇迹的。我开始配合康复治疗。那真是一段用汗水、泪水甚至血水铺就的路。最开始，只是活动脚趾，感受那微乎其微的电流感。然后是抬腿，需要用尽全身的力气，面目狰狞，才能让腿离开床面几厘米。每一次训练，都像在泥沼里挣扎，疲惫和沮丧如影随形。
但我给自己定了一个小目标：今天比昨天多抬高一厘米，就是胜利。
母亲成了我最坚定的盟友。她不再哭，总是笑着给我打气，在我累到想要放弃时，紧紧握住我的手。她的手很粗糙，却异常温暖。父亲话不多，只是默默地给我做了一个简易的牵引架，让我能用手臂的力量，试着拉动自己的身体。
日子在枯燥的重复中流过。半年后，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，康复师扶着我的腋下，对我说：“来，试试看，把重心放在左脚上。”
我屏住呼吸，全身的肌肉都紧绷着。右腿软绵绵的，使不上一点劲。所有的力量，都集中在了左腿和搀扶着我的那两只手上。我咬着牙，额头上青筋暴起，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。
一秒钟，两秒钟……我站住了！
虽然只有短短的几秒钟，虽然全身的重量十之八九都压在别人身上，但我的脚底板，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地面的坚实。那一刻，巨大的酸楚和狂喜冲上我的鼻腔，眼泪毫无征兆地奔涌而出。那不是悲伤的泪，那是我的身体在向世界宣告——我，还没有被彻底打败！
这短短的几秒钟，就是我等待已久的曙光。它那么微弱，却足以照亮我前方黑暗的路。我知道，从这几秒钟开始，到一分钟，到扶着助行器走一步，再到能自己独立站立，还有无比漫长的路要走。但我不怕了。
因为我知道，只要不放弃，哪怕爬，也能爬出这片沼泽。那只一次次掉落树枝的小鸟，最终会有一个温暖的巢。而我，这个从高空跌落的男人，也终将用自己的方式，重新“站”在人生的土地上。曙光已现，剩下的，就是迎着光，一步一步，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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