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轻轻打开，里面是熟悉的字迹，一笔一划，端端正正。我们的名字并排立着，下面是日期、酒店的名字。时间过得真快啊，快得让人恍惚，那场热闹仿佛就在昨天，可这请柬却已经旧成了这副模样。
我记得特别清楚，那是个秋天的下午，天高云淡的。我们俩跑了好几家店，才选中了这款请柬。封面上是两个简单的喜字环环相扣，透着股笨拙的喜庆。你当时还说，这个好，不浮夸，实在。我们趴在文具店的玻璃柜台上，一张一张地写。你写你的亲戚朋友，我写我的同学同事。写累了，就互相看看，傻笑一阵。你的字工整，像你这个人，沉稳；我的字有点飞，你总笑我说像要跑掉似的。写错一个笔画，你就非要换一张，说这事儿得郑重。那时候，连空气里都飘着甜味儿，对未来的一切，都充满了笃定的、无需言说的信心。
订婚宴摆在城东那家老牌酒楼，叫“瑞丰楼”，现在好像都重新装修过好几轮了。那天你穿了一身崭新的藏蓝色西装，打了条暗红色的领带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，站在门口迎客，像个第一次登台、紧张又兴奋的演员。我穿着妈妈早给我定做好的那件玫红色旗袍，领口别着一枚小小的珍珠胸针，局促得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。两家的亲戚朋友来了好多，满满当当地坐了一屋子。说话声，笑闹声，杯盘碰撞的声音，嗡嗡地响成一片，像一锅煮开了的、名叫“幸福”的粥。
我爸妈和你爸妈，四位老人，脸上堆满了笑，皱纹里都漾着光。他们挨桌敬酒，说着差不多的话：“以后就是一家人了”，“孩子们以后就靠他们自己了”，“同喜同喜”。我姥姥拉着你的手，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，无非是让我别耍小性子，要懂事。你一个劲儿地点头，那模样，老实得让人心疼。
宴席的菜式，我现在还能数出几样来。冷盘是四喜烤麸、镇江肴肉，热菜有清蒸鲥鱼、蟹粉狮子头……最后上的是一道甜汤，里面漂着小小的糯米圆子。你舀了一勺，吹凉了，悄悄递到我嘴边。我不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下吃，轻轻推开了，你眼里闪过一丝小小的失望，随即又笑了起来，自己一口吞了。那个眼神，我到现在还记得。
后来，司仪让我们讲两句。你拿着话筒，手有点抖，说了些什么“照顾她一辈子”、“请长辈们放心”之类的话，朴实，但每个字都砸在我心上。轮到我的时候，我脑子里一片空白，事先想好的词儿全忘了，只红着脸，小声说了句“谢谢大家”，就赶紧把话筒塞还给你。底下响起一片善意的哄笑。那一刻，我觉得自己像是被整个世界温柔地包裹着。
宴席散后，人都走了，我们俩还坐在那儿，看着满桌的狼藉，有点疲惫，又有点奇异的兴奋。你从西装内袋里掏出这张请柬，说：“这个，得留好了，压箱底。”我说：“好，压箱底，等咱们老了，再拿出来看。”
后来，我们结了婚，像所有普通夫妻一样，过日子。有甜蜜，也有争吵；有携手并肩的温暖，也有磕磕绊绊的烦恼。我们搬了好几次家，东西扔的扔，送的送，唯独这张请柬，我每次都记得把它拿出来，真的就压在了新家抽屉的最底层。它像个沉默的见证者，看着我们从青涩走向成熟，看着生活一点点磨掉我们身上的棱角，也看着我们在柴米油盐里，积攒起更深沉的感情。
这些年，忙工作，忙孩子，忙那些好像永远也忙不完的琐事。很少再有机会，去翻动抽屉底层的东西了。偶尔想起订婚那天，感觉像隔着一层毛玻璃，影影绰绰的，细节都模糊了。直到今天，它突然又出现在我眼前，把那些蒙尘的过往，“哗”地一下，全都擦亮了。
我把请柬捧在手里，摩挲着那略微起毛的边角。红色的底子不如当年那般鲜亮了，却沉淀出一种更厚实、更温润的光泽。它静静地躺在那儿，不只是一张纸，它是我一整个青春的注脚，是一场盛大喜悦的遗存，也是一条通往过去的、秘密的通道。
窗外，夕阳正缓缓下沉，给房间镀上了一层和请柬一样的、暖融融的金色。我把它轻轻放回抽屉，还是那个老位置。就让它继续在那儿吧，压着的是岁月，也是我们再也回不去的、那个最好的下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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