阳光透过玻璃门,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,从东边慢慢挪到西边。偶尔有行人路过,影子被拉得长长的,一晃而过,连脚步的停顿都吝啬给予。书架上的新书散发着油墨的清香,整齐,寂寞,像列队等待检阅的士兵,却始终等不来它们的将军。一天下来,耳朵里最清晰的声音,是空调的嗡鸣,以及我自己翻书时,纸张摩擦的“沙沙”声。
这是我的书店,我的梦。从选址、装修、选书到上架,每一个环节都倾注了我的心血。我给它取名叫“灯塔”,希望它能为在都市喧嚣中迷航的灵魂,提供一个安静的栖息之地。我以为,只要书在那里,爱书的人自然会来。
现实却给了我沉重一击。
开业第一个月,靠着朋友捧场和开业优惠,还算有些热闹。但热潮退去,便只剩下冰冷的滩涂。每周的营业额,有时连支付水电费和房租都不够。我开始失眠,半夜醒来,脑子里反复盘算着银行卡里不断减少的数字,以及父母电话里欲言又止的担忧。那种感觉,就像你精心准备了一场盛宴,却没有人来赴约,只能眼睁睁看着菜肴一点点冷掉。
我试过发传单,试过做公众号推文,试过在本地论坛打广告。效果微乎其微。人们接过传单,转眼就扔进垃圾桶;线上文章阅读量寥寥;论坛的帖子很快就被淹没。我甚至开始怀疑,是不是这个时代,真的不再需要实体书店了?
转机,源于一个偶然的下午。
一位常来的老先生,我们偶尔会聊几句。那天他买完书,并没有立刻离开,而是站在哲学书架前,翻着一本《苏菲的世界》,轻轻叹了口气,自言自语似的说:“这么好的书,要是能有人一起聊聊,该多有意思。”
那句话,像一道微光,猝不及防地刺破了我内心的阴霾。
一个人看书,是独自探索;一群人聊书,是思想碰撞。书店如果只是一个卖书的地方,那它和网店相比,优势何在?它的灵魂,不就在于“人”与“人”、“人”与“书”之间的联结吗?
一个念头在我脑中清晰起来——办一场读书分享会。
说干就干。我选择了那本《小王子》作为第一期主题,因为它简单,却蕴含深意,适合不同年龄层的人。我在店里的小黑板上用心画了海报,在公众号和读者群里发了通知,心里却七上八下:会有人来吗?会不会又是尴尬的冷场?
活动定在周五晚上。那天下午,我坐立不安,把桌椅擦了又擦,杯子检查了一遍又一遍,提前泡好了柠檬水。七点整,店里依然只有我和我的影子。心脏一点点往下沉。
就在几乎要放弃希望的时候,门上的风铃响了。
进来的是一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女孩,有点腼腆地问:“请问……是《小王子》的分享会吗?”
“是的是的!欢迎!”我几乎是跳起来的。
紧接着,又来了两位结伴的大学生,那位常来的老先生也如约而至,后来还来了一位带着笔记本的中年女士……陆陆续续,竟然来了十几个人!
我原本准备了一段开场白,但看到大家围坐在一起,眼神里带着期待和善意时,我忽然放松了。我没有讲太多,只是简单介绍了流程,然后鼓励大家自由分享。
起初有些冷场,我正想引导,那位老先生开口了。他缓缓讲述了他年轻时读《小王子》的感受,和如今退休后再读的体会,完全不同。他说:“以前觉得玫瑰矫情,现在才明白,那是因为她是他花费了时间、倾注了心血的玫瑰,所以独一无二。时间,才是制造羁绊的东西。”
他的话,像打开了闸门。
那位年轻女孩说,她就像那个等待被驯服的狐狸,渴望建立联系,又害怕受伤。大学生们讨论着书中关于“大人世界”的讽刺,笑声不断。中年女士则分享了她在职场和家庭中,如何努力不被“数字化”,保持内心的纯真。
我静静地听着,看着眼前这群原本陌生的人,因为一本书,敞开心扉,真诚地交流着彼此的故事和感悟。店里的灯光温暖,空气中弥漫着咖啡香和书香,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、温暖的能量在流动。那一刻,我忽然很想哭。这不正是我开书店时,梦想中的场景吗?
那晚的分享会超出了预定时间很久,大家才依依不舍地散去。最后一个离开的女孩对我说:“老板,谢谢你组织这个活动,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地和别人聊天了。”
关上门,店里恢复了安静。但那种充盈的、热烈的氛围仿佛还在空气中振动。我看着那些书架,它们不再仅仅是商品,而是变成了一个个等待被开启的、通往不同世界的入口,是连接人心的媒介。
从那天起,“灯塔书店”的读书分享会就固定了下来。每周一期,主题各异,从《百年孤独》到《三体》,从诗歌到历史。人越来越多,小小的书店常常坐满,后来甚至需要提前预约。
变化是显而易见的。
店里的人气旺了。来参加分享会的人,自然会顺便逛逛书架,很多书在分享会后就被买走了。他们成了店里的常客,不只是顾客,更像是朋友。他们会推荐新书给我,会在我忙的时候帮忙照看一下,会带自己做的点心来分享。
更重要的是,这家书店真正“活”了过来。它有了声音,有了故事,有了温度。它不再是我一个人的孤独守望,而成了一个社区,一个港口。我知道了很多人的故事:那个总是坐角落的男孩,正在准备考研,压力很大,他说来这里听大家聊天是每周最放松的时刻;那对每周都来的老夫妻,是大学退休教授,他们说在这里找到了年轻时的求知欲;还有那个带着孩子来的妈妈,她说想让孩子从小感受阅读的氛围……
现在,我依然会坐在收银台后面,但我不再只看门口。我更爱看店里的人们:他们埋头阅读的侧影,他们交流时发亮的眼睛,他们因为某个观点争得面红耳赤,又因为达成共识而会心一笑……
我终于明白,书店的灵魂,不在于有多少书,而在于它营造了一个怎样的“场”。这个“场”,由书作为媒介,由人的交流和共鸣来充能。当思想与情感在这里自由流动,书店便不再是冰冷的建筑,而成了一个有生命力的、温暖的存在。
风铃又响了,我抬起头,迎来熟悉或陌生的笑脸。我知道,我的“灯塔”没有照亮多么远大的航程,但它至少温暖了这一方小小的天地。而这一切,始于那个无人问津的午后,和那句“要是能有人一起聊聊,该多有意思”的感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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