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可这披肩，终究没能暖到他。
那年冬天，来得特别早，也特别凶。风像磨快了的刀子，从窗缝门隙里硬生生地挤进来，呜咽着，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转。他的身子，就是从那个冬天开始，像一株被霜打蔫了的草，一点点地垮了下去。他总是一个人坐在那把旧藤椅里，身上盖着条褪了色的毛毯，望着窗外灰蒙蒙的天，一看就是大半天。他的眼神空空的，好像在看什么，又好像什么都没看进去。
我瞧着他那样，心里揪着疼。我想为他做点什么，什么都好。后来，我就想到了织一条披肩。要最厚实、最软和的羊毛线，要织得密密的，一丝风也透不进去。我要把太阳的味道，把炉火的暖，把我所有说不出口的挂念，都一针一针地织进去。
我去集市上，仔仔细细地挑了好几种颜色的毛线，掺在一起，是那种灰扑扑的、却又透着点暖意的颜色，像冬日傍晚将雪未雪时的天光。我把线团子拿回家，他看见了，嘴角牵动了一下，露出一点淡淡的笑意，问：“这是做什么？”
“闲着也是闲着，织条披肩，冬天用。”我低着头，假装专心地整理那些线，不敢看他的眼睛。
他“哦”了一声，便不再说话，目光又转向了窗外。
从那天起，我就坐在他对面，开始织。屋子里常常是静的，只听得见炉子上水壶咕嘟咕嘟的响声，还有我手里竹针相互碰撞的、细微的“嚓嚓”声。那声音，轻快又绵长，像春蚕在啃食桑叶，给这死气沉沉的屋子，添上了一点活气。
他有时会睡着，头微微歪着，呼吸轻浅。我就放慢了手里的动作，生怕惊扰了他。阳光好的时候，我会把他的藤椅挪到窗边，让那稀薄的、金黄色的光晕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，也落在我膝头渐渐成形的披肩上。我的手指在光线下飞快地穿梭，羊毛线被晒得暖烘烘的，那股暖意顺着我的指尖，一直流到心里去。我那时天真地想，这暖意，或许也能通过这披肩，传到他身上去吧。
织的过程里，我们的话其实不多。他偶尔会问一句：“脖子酸不酸？歇歇吧。” 或者我问他：“渴不渴？要不要添点热水？” 大多是这样琐碎的、不着边际的话。那些更深的、关于病痛，关于恐惧，关于不舍的话，我们都小心翼翼地避开了，好像那是结了薄冰的河面，谁也不敢轻易踏上去。
我记得有一回，我正织到一个复杂的花样，拆了织，织了拆，总是不对劲，心里不免有些烦躁。他忽然轻轻地说：“慢点来，不急的。” 我抬起头，正对上他的目光。那目光里，没有了往日的空茫，而是清清亮亮的，像一汪深潭，里面满是温和的懂得与抚慰。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热了，赶忙又低下头，只“嗯”了一声。那一刻，我觉得他不是那个需要我照顾的病人，他还是从前那个，一直在我身边，给我依靠的人。
然而，冬天的脚步，终究比我的针脚要快得多。
披肩快要完工的时候，只剩下最后收边的一点活儿了。那是一个特别阴冷的傍晚，风刮得窗户纸呼呼作响。他的精神却好像比往日好些，居然和我说起了我们年轻时的事，说起院子里那棵他亲手种下的梨树，春天开花时，是怎样一片雪白。他说得很慢，断断续续的，脸上带着一种遥远而温柔的神情。
我心里隐隐地觉得，这是一种回光返照。我不敢接太多话，只是更紧、更快地织着，手指因为用力而有些发白。我想着，快了，就快了，今晚一定能把这条披肩织完，明天，就能亲自给他披上。
夜里，我守在他床边，就着床头那盏昏暗的油灯，做着最后的缝合。他睡得很沉，很安详。当我打完最后一个结，用牙齿轻轻咬断线头时，窗外正好透进一丝熹微的晨光。天，快要亮了。
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一种混合着疲惫与成就感的情绪涌了上来。我站起身，拿着那条崭新的、带着我体温的披肩，想要给他披上。
我的手刚触到他的肩膀，就僵住了。
那是一种异样的、冰冷的僵硬。
披肩从我手中滑落，软软地堆在他的胸前。它那么厚，那么暖，却再也暖不了那个它本应去温暖的人了。
他到底，还是没有等到这条披肩完工。
屋子里是死一样的寂静。炉火早已熄灭，水壶也不再作响。只有那条刚刚织好的披肩，像一个巨大的、温暖的讽刺，覆盖着他，也隔绝了他。
后来的事，记忆都有些模糊了。只记得处理完后事，我一个人回到这清冷的屋里，看见那条披肩，还静静地搭在藤椅上。我走过去，把它拿起来，紧紧地抱在怀里。那上面，仿佛还残留着他最后一点气息，混合着羊毛的膻味，和一种无望的暖意。
从那时起，这条披肩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我。一年又一年，它陪我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比他经历的那个更要寒冷的冬天。我把它披在肩上，就像披上了一段永远也无法完成的牵挂，一份永远也无法送达的温暖。
它的暖，是真的。它密密实实地包裹着我，替我挡着窗外的风寒。
可它暖不了的地方，也是真的。那种空，那种冷，是从心里头漫出来的，任凭什么，也填补不了。
我有时会想，他最后那一刻，知不知道我就在他身边，正拼命地想为他织就一个温暖的假象呢？他知不知道，这条披肩，后来暖了我这么多年？
这些问题，再也没有答案了。
就像那个冬天，它带走了他，只给我留下这条披肩，和一场永无止境的、一个人的寒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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