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这事儿，我起初是没留意的。
记得刚结婚那阵子，我心血来潮，想给他织条围巾。选了深灰色的毛线，觉得稳重，衬他。可我哪里会什么复杂的针法，只会最基础的平针，织了拆，拆了织，反反复复，折腾了快一个月，总算织成了一条。它软塌塌的，长度也不太够，一头还因为漏针，有个不大不小的洞。我红着脸递给他，嘴里嘟囔着：“织坏了，要不……还是扔了吧，我去店里给你买条好的。”他接过去，什么也没说，只是用手掌细细地摩挲着，然后，很认真地围在了脖子上，对着镜子照了照，转过头对我笑：“暖和，正好。”那条围巾，他冬天真的常戴。后来旧了，起了些毛球，我以为他总该丢了吧。谁知有一次整理衣柜，在他放秋冬衣物的那个专属格子里，我看见了它。被叠得整整齐齐，平平展展的，就放在几件厚毛衣的上面。那个我织坏了的洞，不知什么时候，被他用同色的线，细细地缝补好了，针脚竟比我当初织的要匀称得多。我的心，就在那个午后，被那团柔软的、带着补丁的灰色，轻轻地撞了一下。
从那儿以后，我才开始有意无意地留意他的“收藏”。
我们书房有一个带玻璃门的柜子，上面几层放书，最下面一层，靠里的位置，不知不觉就成了我的“手工作品陈列馆”。那里面的东西，可真是什么都有。有一个用红色绒布缝的心形小挂件，是某年情人节我塞在他口袋里的，那时候流行这个，我缝的时候，手指被针扎了好几下；有几个彩纸折的百合花，是有一年我生日，他送了我一大束真花，我学着把包装纸折成了永不凋谢的样子回赠给他，纸的边缘已经有些卷曲发黄了；还有那个用泥巴捏的、烧制后上了粗糙彩釉的丑杯子，是我们去陶艺体验馆的“战利品”，我的这个，造型古怪，他那个却做得有模有样，但他坚持要用我这个喝了好几年的水。
最让我动容的，是一次大扫除。我挪开床底那个沉重的收纳箱，想清理下面的积灰。箱子后面，靠墙的角落里，竟安静地躺着一个扁平的纸盒子。我好奇地拖出来，拂去灰尘，打开一看，整个人瞬间就定住了。
盒子里，分门别类，用透明的文件袋装着更多、更久远的东西。有我大学时写给他的信，叠成各种奇怪的形状；有我们刚谈恋爱那会儿，看电影的票根，字迹都已模糊；有我随手画在草稿纸上的他的侧脸速写，线条幼稚；还有我第一次成功编出来的中国结，红色的丝线已经不再鲜艳，却一个穗子都没乱。每一件，都被抚平了褶皱，安置得妥妥帖帖。我坐在地板上，一件件地翻看，泪水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涌了上来。
我一直以为，我做的那些东西，不过是平淡生活里一点无用的情趣，是“锦上”的那朵小小的“花”。我享受的是制作过程中心里的那份宁静和专注，做完也就完了，从没指望它们能有什么实际的价值。我甚至常常自嘲，说我做的这些都是“废品”，占地方。可他，却默默地把这些“废品”，当成了“锦”本身。他珍藏的，哪里是那些物件啊。他珍藏的，是我为他编织围巾时，灯下那一针一线的心意；是我折纸百合时，心里那份笨拙又真诚的爱意；是我捏那个丑杯子时，满手泥巴却满心欢喜的时光。
他话不多，从不把“爱”字挂在嘴边。他不会给我制造轰轰烈烈的浪漫惊喜，也少有甜得发腻的承诺。这些年来，我们的生活就是普通的柴米油盐，上班下班，偶尔也会为琐事拌嘴。我曾暗暗抱怨过他不够浪漫，不解风情。可直到我看见那个柜子，那个盒子，我才恍然明白，他给的，是怎样一种深沉而具体的浪漫。
这是一种“我看见了”的浪漫。他看见了我的笨拙，也看见了我的认真；他接收了我所有不成形状的、热腾腾的情感，然后，用他的方式，郑重地接住了。他没有让任何一点我的心意，落在地上，蒙上灰尘。他为我构建了一个小小的、安全的博物馆，里面收藏着“我们”的编年史，每一件展品，都是爱的物证。
前几天晚上，我又在灯下缝一个靠垫套。他坐在旁边的沙发上看书，偶尔抬头看我一眼，说一句：“慢点，别又扎着手。”屋子里安安静静的，只有针线穿过布料的细微声响，和他翻动书页的声音。我缝着缝着，忽然就抬起头，对他很认真地说：“谢谢你。”
他愣了一下，合上书，笑着问：“谢我什么？”
“谢谢你，”我指了指那个玻璃柜子，“把我做的‘破烂儿’都收得那么好。”
他走过来，拿起我手里那个才缝了一半的靠垫套，看了看，又放下，然后轻轻握了握我的手，说：“傻话。这哪里是破烂儿，这都是你的一部分啊。你做它们时候的样子，我都记得。这些东西在，那些好时光，就都在。”
那一刻，窗外月色温柔，屋里灯火可亲。我看着他，看着柜子里那些零零碎碎、闪着旧日光泽的小物件，心里被一种无比踏实、无比温暖的幸福感填得满满的。原来，爱到深处，从不是山盟海誓，而是这寻常岁月里，他为你细心收藏的，每一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瞬间。而我这一生，最得意、最珍贵的手工作品，不是围巾，不是杯子，也不是中国结，而是他，以及我们这份被他如此用心珍藏的，朴素而绵长的感情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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