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那一刻，我的第一反应不是感动，也不是欣喜，而是一种……很奇怪的抽离感。就好像灵魂突然从身体里飘了出去，在半空中冷静地、甚至是带着点怜悯地看着地面上那个愣住的自己。心里有个声音在说：“听见了吗？他说爱你了。可是，这是真的吗？”
这个念头像一根极细极韧的丝线，从那个雨夜开始，就缠绕在了我的心上。每一次，只要他说出那三个字，这根线就会被轻轻扯动。
后来，他说“爱你”的场景越来越多。有时是早晨睡眼惺忪时，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，含糊地说一声；有时是下班回家，从背后抱住正在厨房忙碌的我，把脸埋在我颈窝里说的；有时是在电话里，临挂断前，那一声自然而然的道别。
每一次，我都努力地、几乎是立刻地，给出回应。我会笑，会点头，会说“我也爱你”。我的表情、我的语气，看起来一定无懈可击。但只有我自己知道，在那一瞬间，我的内心经历着怎样一场无声的海啸。
我的思绪会不受控制地飘回过去。想起小时候，父母也常说爱我。他们是真心实意的，我知道。但他们的爱，带着太多的附加条件。“考了第一名，妈妈真爱你”，“听话，不闹，爸爸才爱你”。那种爱，像悬挂在头顶的糖果，你需要不断地踮起脚尖，去够，去证明自己“值得”。久而久之，“我爱你”这句话，在我听来，更像是一份需要我日后用优秀、用懂事去偿还的温情债务。我害怕亏欠，更害怕有一天，对方会发现我并不值得他付出这份“爱”，从而把这份馈赠收回。
我也会想起更早之前，那段无疾而终的恋情。那个男孩也曾目光灼灼地看着我，说我是他的全世界，说他会永远爱我。当时的我，信了，毫无保留地把自己摊开，像一本轻易就能被读懂的书。可“永远”那么短，短到他后来牵起别人的手时，连一句像样的解释都没有。那种轰然倒塌的感觉，至今记忆犹新。像你亲手搭建了一座城堡，一砖一瓦都倾注了心血，却被对方轻轻一推，就成了一地废墟。从那以后，“我爱你”这三个字，在我心里就和“短暂”、“易变”悄悄画上了等号。
所以，当现在的他，用那么真诚的、不带一丝杂质的眼神看着我，说出这句话时，我身体里的那个预警系统就“滴滴”作响。我会下意识地去审视自己——我今天表现得够好吗？我最近有没有做什么让他不开心的事？他是不是只是因为此刻情绪到位了才这么说？我像一个警惕的守财奴，反复掂量着递到我手中的这枚名为“爱”的金币，怀疑它是不是镀了一层金色的假货。
我甚至会仔细观察他说这句话时的微表情。他的眼神是不是足够专注？他的嘴角是不是带着真心的笑意？他拥抱我的力度，是不是和这句话的温度匹配？我试图从这些细枝末节里，找到能让我心安理得的“证据”，来证明这一次，它是真的。
有一次，我们因为一件小事闹了别扭。其实也不算吵架，就是气氛有点僵。晚上临睡前，他像往常一样，转过身来抱住我，低声说：“别想了，快睡吧，爱你。”
那一刻，我心里的不真实感达到了顶峰。在刚刚有过不愉快的时刻，这句“我爱你”听起来尤其像一种安抚，一种为了缓和气氛而使用的工具。它失去了它本该有的重量，变得轻飘飘的。我没有回应，只是背对着他，假装睡着了。黑暗中，我能感觉到他手臂的力度，能听到他均匀的呼吸声。我的心在胸腔里沉沉地跳着，一个声音在问：他为什么能在生气的时候还说爱我？这不合逻辑。另一个声音又在反驳：也许，正是因为爱，才让他愿意在情绪里先低头呢？
我就这样，一次次地被这两种声音拉扯着。理智上，我知道他是真的。他记得我所有爱吃和不爱吃的东西；我生病时，他彻夜不眠地用毛巾给我敷额头；我工作上遇到挫折，他会给我最实际的建议和最温暖的鼓励；他的手机我可以随便看，他的朋友、家人都知道我……他的爱，渗透在每一天的细节里，实实在在，摸得着，看得见。
可情感上，那个躲在童年和过去阴影里的小女孩，总是怯生生地拉着我的衣角，提醒我：“别信，话都是会变的。爱，也是会消失的。”
这种分裂感，让我觉得很对不起他。他的爱明明是一块温润的玉石，递到了我手里，我却因为害怕它摔碎，而迟迟不敢真正握紧。我像是在一场盛宴里，始终饥肠辘辘的客人，因为担心食物有毒，而不敢下咽。
直到前不久，我们又一起看了一部老电影。里面有一句台词，像一束光，猛地照进了我心里那个幽暗的角落。那句话是：“信任，不是确信对方永远不会伤害我们，而是即使知道有那种可能，依然选择去相信。”
我忽然就愣住了，然后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。
是啊，我一直在追求的，是一种绝对的、不会改变的真实。我要求他的爱必须是百分之百纯净，毫无杂质，并且要永恒不变，我才敢相信，才敢接纳。可这世上，哪有什么是绝对不变的呢？连我们自己，都在不断地变化着。
我要求的，根本就是一个神迹，而不是一份属于普通人的、有血有肉的感情。
他看见我哭，慌了神，连声问我怎么了。我看着他焦急的、满是关切的脸，那张我已经无比熟悉，刻在了心里的脸。我第一次，没有去分析他的表情里有几分真，几分假。我只是伸出手，抚摸着他的脸颊，感受着他皮肤传来的温度。
那一刻，我忽然明白了。
爱，或许本身就不是一个确凿的事实，不是一个需要被反复验证的真理。它更像是一个决定，一个动作，一个过程。他说“我爱你”，这个行为本身，就是爱的一部分。而我的不真实感，源于我总想把它从流动的生活里剥离出来，做成一个永恒的标本，用显微镜去看，当然会看出裂痕。
真实与否，或许并不那么重要。重要的是，在这个当下，他说了，而我听到了。重要的是，在他说出这句话的无数个瞬间之后，他依然在用行动，一遍又一遍地书写着这句话。
雨夜里那句“我爱你”，和争吵后那句“我爱你”，和清晨醒来那句“我爱你”，它们的声波可能不同，但它们指向的，是同一个愿意陪我走过漫长岁月的人。
我伸出手，回抱住他，把脸埋在他胸口，听着他坚实有力的心跳。那声音，比任何语言都更真实，更可靠。
我说：“我也爱你。”
这一次，我没有去纠结心里那瞬间的恍惚和不确定。我只是让这句话，顺着我的呼吸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。我知道，那条缠绕我很久的丝线，还在。但没关系，我可以带着它，继续往前走。因为牵着我手的，是他的温度。而信任，就是明知道心可能会受伤，也依然选择，向着那份温暖，勇敢地靠过去。这条路，我想和他，一起走得久一点，再久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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