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月光漫过他肩头,我却握不住风

    那会儿我刚上高一,十六岁,正是觉得自己什么都懂、其实什么都不懂的年纪。晚自习的铃声早就响过了,教室里空荡荡的,就剩我们俩。他是隔壁班的林嘉木,一个名字像小说男主角,人也长得清清爽爽的男生。我们因为都喜欢学校图书馆角落里那些落满灰尘的旧诗集,就这么熟悉了起来。

    那天晚上,他抱着一把木吉他,坐在我前排的课桌上,脚尖轻轻点着地。窗户开着,初夏的风带着点凉意,一阵一阵地吹进来。

    “喂,我写了段旋律,你听听看。”他说。

    然后他就开始弹。不是什么复杂的曲子,几个简单的和弦来回反复,但很好听,清清淡淡的,像月光在流动。我趴在桌子上,侧着脸看他。就在他弹到某个小节,微微仰起头思考下一句该怎么接的时候——就在那一刻,发生了我后来在记忆中反复咀嚼、确认了无数次的场景。

    一大片月光,水银似的,毫无征兆地从他身后的窗户倾泻进来,不偏不倚,正好漫过他那副看着还显单薄的少年肩头。他的白衬衫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、银亮亮的光边,连带着他额前细碎的头发丝,都好像变成了半透明的。他整个人就在那片光里,干净,明亮,甚至带着点圣洁的味道。时间好像停了,世界安静得只剩下他那不成调的、摸索着的吉他声,和我的心跳。

    我下意识地伸出手,想去触碰那片光,那片笼罩着他的光。可我的手刚伸进那片月光里,指尖感受到的,却只有窗外吹来的、凉丝丝的晚风。它从我张开的指缝间穿过,滑溜溜的,我使劲想握紧,却连一丝一毫也留不住。

    月光漫过了他的肩头,我却握不住风。

    那一瞬间,我心里咯噔一下,莫名地就冒出了这句话。当时并不完全懂它意味着什么,只是觉得,这个画面,这种无力感,我大概一辈子都忘不掉了。

    从那以后,我和林嘉木就成了很好的朋友。好到什么程度呢?我们会分享同一个耳机,他左耳,我右耳,听那些无人问津的独立音乐;我们会逃掉枯燥的课间操,躲在实验楼后面的老槐树下,他弹琴,我念我写的那些幼稚的诗;我们会花光一个下午,坐在河边的堤坝上,看运沙船慢吞吞地开过去,什么也不说,就觉得特别美好。他总说我的文字能让他“看到画面”,而我觉得他的吉他声,就是我所有情绪的出口。

    青春里的日子,好像总是被拉得特别长。但我们那段,却快得像被谁按了快进键。一晃,就到了高三。空气里弥漫着油墨试卷的味道,每个人都行色匆匆,谈论的都是分数、排名和遥不可及的未来。

    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少了。偶尔在走廊碰到,也只是匆匆点个头,说一句“加油”。他瘦了些,眼神里有了一种我以前没见过的、属于成年人的疲惫。我知道他家里的情况,父母一直希望他学个“正经”专业,将来好找工作。而音乐,在他们看来,是顶不靠谱的事情。

    有一次模考完,是个阴天。我们难得地又一起走到了河边。风很大,吹得河水皱巴巴的。他很久都没说话,最后,低着头,用脚踢着面前的石子,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:

    “我爸妈……把吉他锁起来了。”

    我看着他,看着这个曾经在月光下闪闪发光的少年,此刻像一棵被霜打蔫了的草。我想说点什么,想告诉他别放弃,想把我心里所有能想到的、最热血最励志的话都喊出来。可话到了嘴边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。那一刻,我无比清晰地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无力——和那个月光晚自习一样的无力。我站在他身边,离得那么近,却好像隔着一层看不见的玻璃。他的挣扎,他的妥协,他正在被现实一点点磨掉的棱角,所有这些,我都看得清清楚楚,可我伸出手,能触碰到的,依然只有那阵从我指缝溜走的、冰凉的穿堂风。我握不住任何能改变现状的东西,连一句像样的安慰都显得那么苍白。

    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,聚会特别多。在KTV那种吵得听不见彼此说话的地方,他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,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廉价的啤酒。霓虹灯的光斑在他脸上明明灭灭,却再也找不到当年月光的痕迹。有人把话筒塞到他手里,起哄让他唱歌。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,唱了一首烂大街的口水歌,吼得声嘶力竭,完全不在调上。大家都在笑,只有我,在那个喧闹无比的瞬间,感到一种灭顶的寂静和悲伤。

    我知道,那个会在月光下安静弹琴的少年,已经被留在了再也回不去的时空里。

    后来,我们去了不同的城市上大学。联系从频繁到稀疏,最后只剩下节假日群发的祝福短信。从零星的朋友圈里,我知道他学了计算机,进了家大公司,朝九晚五,成了标准的都市白领。他的人生,终于走上了一条被普遍认可的、安稳的轨道。

    去年秋天,我出差路过他所在的城市,约他见了一面。他比高中时胖了些,穿着合身的西装,言谈举止得体周到。我们像所有久别重逢的老友一样,聊着工作、房价、养娃的艰辛这些现实的话题。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礼貌的、恰到好处的疏离。

    分别的时候,也是晚上。他站在地铁口的路灯下跟我挥手告别。灯光是昏黄色的,把他和他的影子都拉得很长。就在他转身走进闸机的那一刻,我忽然又不合时宜地想起了那个晚上,那片如水银泻地的月光,那个肩头披着光亮的少年,和那句盘踞在我心头多年的话。

    月光又一次漫过了他的肩头,在不同的城市,不同的灯光下。而我,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,依然像十六岁那个晚自习一样,徒劳地伸出手,想要抓住些什么。可最终,能感受到的,还是只有那阵穿街而过的、微凉的夜风。

    我这才彻底明白,我握不住的,从来就不是风。

    我握不住的,是那个特定的夜晚,那片独一无二的月光,是那个年纪特有的、不管不顾的真诚与梦想,是那个弹着吉他的少年,以及和他一起流逝的、我整个呼啸而过的青春。

    它们都太好,太轻盈,像风一样,注定只能经过我的生命,却永远不会为我停留。

    如今,我早已不再试图去握住什么了。我只是偶尔在某个有月亮的晚上,会停下手中的事,安安静静地站一会儿。听着风的声音,想起那个名字,和那段被月光浸透的、闪闪发亮的旧时光。

    这样就够了。真的,够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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