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窗棂上积了薄薄的灰，推开时发出吱呀一声，像一声疲惫的叹息。屋子里有种久无人居的、停滞的空气味道，混着旧书报和木头家具的气息。我的目光掠过蒙尘的书桌，空荡荡的衣柜，最后，落在了床头柜上。
它就那么静静地立在那里，像一个小小的、忠诚的哨兵。
那是他的闹钟。
一个老式的、圆形的金属闹钟，白色的表盘已经微微泛黄，黑色的指针依旧清晰。我走过去，手指轻轻拂过表面，冰凉的触感。然后，我听到了——那坚定而熟悉的“滴答、滴答”声。
它还在走着。
那一瞬间，我整个人像被施了定身法，僵在那里。屋子里的一切都是静止的，灰尘在从窗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柱里缓慢漂浮，时间在这里仿佛早已凝固。唯独这个闹钟，这个他留下的闹钟，它的秒针正一下、一下，不知疲倦地划过一个又一个刻度，固执地，甚至是有些笨拙地，继续丈量着时间。
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。
他走的那天，是个星期二。凌晨，救护车刺耳的声音划破了小区的宁静。慌乱中，谁也没有想起去关掉这个每天清晨六点半都会准时响起的闹钟。之后是漫长的悲痛，是处理后事的奔波，是亲友的慰问与告别，是这个房间被一点点清空、封存。我们所有人都以为，这里的时间，随着他的心跳一起，停止了。
可它没有。它独自一人，在这间空旷的屋子里，走了下去。
我小心翼翼地拿起它，钟摆在透明的后盖后面规律地左右摇摆，像一颗仍在跳动的心脏。上一次这么仔细地看它，还是好多年前了。那时候我还小，总喜欢趴在他的床边，看这个会“说话”的钟。他会指着长针短针，教我认时间。“看，当这根短短的胖胖的针指到7，这根长长的瘦瘦的针指到6，就是七点半啦，爸爸就该起床去上班了。”他的声音，仿佛还在这“滴答”声里回响。
这个闹钟，见证了他太多平凡的日常。
无数个清晨，就是它那急促的铃声，把他从睡梦中唤醒。他会迷迷糊糊地伸手按掉闹铃，在床上赖一两分钟，然后窸窸窣窣地起身、穿衣。我睡在隔壁，能听到他趿着拖鞋走去卫生间的脚步声，接着是哗哗的水声。那铃声，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最稳定的背景音之一，它意味着一天的开始，意味着他即将系上围裙，在厨房里为我准备早餐，意味着热腾腾的牛奶和煎蛋的香气。
它也见证过我的等待。多少个夜晚，我做完作业，困得东倒西歪，却还强撑着不肯睡，非要听到钥匙插进锁孔的声音，听到他熟悉的脚步声，才能安心。那时候，我就会盯着这个闹钟，看分针一点点挪动，心里默念着，快一点，再快一点。它记录了我多少期盼的目光。
表盘的玻璃盖上，有一道细细的划痕。那是我七八岁时，偷偷拿他的手表工具，想学着修表匠的样子把它拆开看看，结果螺丝刀一滑留下的。他发现了，没有责骂我，只是无奈地笑了笑，用粗壮的手指摸了摸我的头，说：“傻小子，这东西精密着呢，可不能乱动。”那道划痕，就这么一直留了下来，像岁月刻下的一道年轻而莽撞的印记。
闹钟的背面，调节时间和闹铃的旋钮已经有些磨损的痕迹，那是他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触摸的结果。我甚至能想象出，在每个周日晚上，他会上紧发条（虽然这个已经是电子的，但他总保留着上发条的老习惯），或者检查一下电池，然后把时间对准新闻联播的报时。他是一个严谨而守时的人，他的生活，就像这个闹钟的走时一样，精准、规律，充满了责任感。
可是，定下这规律的人，已经不在了啊。
为什么你还在走呢？
你是在替他守护这个家吗？守护这间已经没有了主人气息的房间？还是在固执地向我证明，他的时间并没有完全消失，有一部分，被你这个小小的铁皮盒子，偷偷地藏了起来？
我把它紧紧抱在怀里，那“滴答”声贴着我的胸口振动，一声声，敲在我的心上。冰冷的金属外壳，渐渐被我的体温焐热。我感觉抱着的不是一件物品，而是一段仍在流淌的生命，是他未曾说完的话，是他那份沉甸甸的、来不及表达的爱。
泪水终于忍不住，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，打在表盘的玻璃上，模糊了那些黑色的刻度。我像个迷路了很久的孩子，终于找到了回家的路标，却发现自己永远也回不到那个出发的站台。悲伤像潮水一样将我淹没，但这悲伤里，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温暖和力量。
他没有离开。
至少，在这个闹钟走过的每一分、每一秒里，他没有完全离开。这“滴答”声，是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心跳，是他对我无声的陪伴。它告诉我，爸爸的时间，和爱我的时间，是永恒的。
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，一缕夕阳的金光穿透云层，斜斜地照进屋子，正好落在我手中的闹钟上。白色的表盘被染成了温暖的橘黄色，那两根指针，依旧不慌不忙地，走向下一个未来。
我没有关掉它，也没有把它带走。我把它轻轻地、稳稳地，放回了原处。
就让它在那里走着吧。
走到电池耗尽的那一天，走到它再也走不动的那一天。或者，就让它这么一直走下去，走到海枯石烂。
我退出房间，轻轻带上门。那“滴答、滴答”的声音，被我关在了门里，却也同时，被我牢牢地刻在了心里。
我知道，从今往后，无论我走到哪里，无论过去了多少年，只要我闭上眼，就能听到这声音。它是我黑夜里的一盏灯，是我风雨路途中的一座钟楼。
它在告诉我，时间可以带走生命，但带不走爱。
它在告诉我，爸爸还在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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