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我们总买最后一排的座位——不是因为便宜，是因为那儿最暗，不会有人看见我们在该安静的时候偷偷说话，在该鼓掌的时候紧紧握着彼此的手。散场后，我们从不急着回家，就沿着昏黄的街灯慢慢走，嘴里哼着刚才最打动我们的那段旋律。初秋的夜风已经有了凉意，她把半张脸埋在我宽大的卫衣领口里，呼出的气息温热。
“刚才那段二重唱，”她眼睛亮晶晶的，“要是生活里的对话也能写成那样就好了，有和声，有对位，再复杂的情绪，最后总能找到一个和谐的音，一起收束。”
我笑她：“那你现在想说什么？我给你谱个曲。”
她真的就即兴哼了一段不成调的音符，然后我们俩在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笑作一团，笑声惊起了路边梧桐树上栖息的麻雀。那时候觉得，日子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，像一首永远唱不完的、华彩的乐章。
我们最爱的一部剧，讲的是两个灵魂在时间洪流中不断相遇又错过的故事。最后一幕，男女主角站在舞台两端，身后是缓缓转动的巨大齿轮，他们唱着一首叫做《时间不会等待》的歌。歌声里有遗憾，有不甘，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、超越了占有与厮守的懂得。那天晚上，小禾异常沉默。走出剧场，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哼唱，只是把我的手攥得很紧。
“如果……”她停顿了很久，夜风吹乱了她的头发，“如果有一天我们分开了，你再听到这首歌，会想起我吗？”
我当时怎么回答的？好像是揉了揉她的头发，用一句“胡说什么呢”轻飘飘地带了过去。年轻时的爱，总以为有着对抗一切离散的底气，觉得那些舞台上的生离死别，不过是艺术化的渲染，离我们柴米油盐的现实生活很远很远。
后来，生活的齿轮真的开始无情地转动。没有什么戏剧性的争吵，没有第三者，甚至没有一个明确的分手节点。只是她去了另一个城市追求她的事业，而我选择留在了原地。起初是距离，后来是越来越少的共同话题，再后来，是那种即使努力找话，也填不满的、令人心慌的沉默。我们就像那部剧里的主角，被无形的力量推着，走向了舞台的两端。
分手那天，我们在电话里都异常平静。她说“保重”，我说“你也是”。挂掉电话，我在房间里坐了很久，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，脑子里一片空白。没有眼泪，没有歇斯底里，只是觉得心里某个地方，突然就空了，像谢幕后的剧场，灯火熄灭，人去楼空。
真正意识到“失去”，是在那之后的一个周末。我习惯性地打开购票软件，手指在熟悉的那几个剧目上滑动，然后猛地顿住。那种感觉，不是尖锐的疼痛，而是一种缓慢的、弥漫性的钝痛，从心脏开始，一点点蔓延到四肢百骸。我才明白，原来“孤独”不是一个人吃饭，一个人看电影，而是当你想分享一种美好时，却发现那个唯一想分享的人，已经不在了。
我开始了一个人的“听剧”。
起初是强迫自己，试图用那些熟悉的旋律来填补空缺。我买了最好的耳机，把我们一起看过的那些剧的原声碟，按时间顺序，一部一部地听。可那些曾经让我们热血沸腾的合唱，此刻听来只剩下喧嚣；那些让我们相视而笑的俏皮对唱，也变得索然无味。声音穿过耳膜，却像石子投入深井，听不见回响。
只有那首《时间不会等待》，我始终不敢触碰。
直到一个失眠的深夜，我鬼使神差地点开了它。前奏钢琴声缓缓流淌出来的那一刻，时间仿佛倒流了。我闭上眼，不是想起最后的别离，而是清晰地看见，那个夜晚，剧院里幽暗的光线，她专注的侧脸，散场后我们紧握的、汗湿的手，以及她问出那个问题时，眼里一闪而过的、我当时未能读懂的忧伤。
歌词一句句在耳边炸开：
“时间不会为谁等待 / 爱过的痕迹却深埋 / 在每一个梦回的街角 / 在每一首未唱完的歌谣……”
我再也忍不住，泪水汹涌而出。那不是嚎啕大哭，而是无声的，滚烫的液体不断地从眼眶里涌出，打湿了衣襟。我终于懂了，小禾当初那个问题的重量，也懂了这首歌里，那份超越了遗憾的“懂得”。我们都没有错，只是时间的河流太急，把我们冲散在了不同的渡口。那份爱是真的，那些共同度过的美好时光是真的，如今的分离，也是真的。
现在，我依然会去看音乐剧，依然坐最后一排。当灯光暗下，大幕拉开，我依然会为那些动人的故事和旋律心潮澎湃。只是，当舞台上响起缠绵的二重唱，当周围的观众发出会心的轻笑或感动的抽泣时，我会有一瞬间的恍惚，仿佛她还在身边，会用胳膊轻轻碰我一下，低声说那句她的口头禅：“你听，多美啊。”
然后，幻觉消失，我独自一人，在千人的剧场里，感受着那份蚀骨的寂静。
那些一起看过的音乐剧，比任何独奏都更动听，因为里面有两个人的心跳做和声。如今，剧目依旧在上演，旋律依旧优美，只是我的世界里，只剩下一个声部。我学会了独自聆听，学会了在那些熟悉的旋律里，与过去的我们重逢，然后，再一次次地，练习告别。
也许这就是成长，终于明白了，有些乐章，注定只能一个人听完。而那余音，之所以袅袅不绝，缠绕心间，正是因为，它曾由两个人，共同谱写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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