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他就笑，眼睛弯起来：“茶有茶自己的味道啊，加了糖，就把茶香盖住了。你试试看。”
我试了。第一口下去，眉头大概皱得很紧。真苦啊，茶涩味很明显，珍珠嚼着倒是Q弹，但裹着那股清苦的茶汤，实在谈不上什么享受。他看着我的表情，笑得更厉害了，“慢慢品，能喝出回甘的。”
后来，这就成了我们之间一个固定的节目。我去找他，或者他来找我，总会绕到那家奶茶店。他永远是无糖四季春，而我，每次都在菜单上挑挑拣拣，芝士莓莓、芋泥波波、满杯红柚，什么甜点什么，什么花样新点什么。我把吸管插进杯子里，吸一大口，满足地眯起眼，然后把杯子递到他嘴边：“你尝尝我的，这个超好喝！”
他通常会就着我的手抿一小口，然后咂咂嘴，给出评价：“太甜了，齁嗓子。” 然后把他的杯子递过来，“还是我这个清爽。”
我接过来，小心翼翼地吸一口，那股熟悉的、让我抗拒的苦涩感再次弥漫开来。我吐吐舌头，赶紧塞回他手里：“不行不行，享受不了，还是我的甜水儿好。”
我们并排坐在店里的高脚凳上，看着窗外人来人往。他捧着那杯在我看来“寡淡无味”的奶茶，慢慢地喝着，神情总是很专注，好像真的在品味什么琼浆玉液。阳光透过玻璃照在他侧脸上，能看清他耳朵边上那些细小的绒毛。那时候我觉得，日子大概就会这样一直过下去吧，他喝他的无糖茶，我喝我的甜奶盖，我们分享着两种截然不同的滋味，也分享着同一段时光。
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？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节点。可能就是某一次，我又习惯性地想点我那花里胡哨的饮品时，目光扫过菜单上“四季春奶茶”那几个字，心里动了一下。鬼使神差地，我对店员说：“一杯四季春，无糖，加珍珠。”
店员熟练地封杯，递给我。我拿着那杯和他一模一样的奶茶，走到我们常坐的位子坐下。插上吸管，深吸一口气，才喝下第一口。依旧是苦，舌尖能明确感知到那份涩意。但这一次，我没有立刻放弃。我学着他的样子，小口小口地，让茶汤在口腔里停留一会儿，再慢慢咽下去。很奇怪，当我不再那么抗拒那份苦之后，真的，舌根深处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清甜。很淡，但确实存在。那种感觉，就像穿过一条幽暗的隧道，终于看到尽头微弱的亮光。
我开始偶尔地，点一杯无糖的四季春。起初还需要就着回忆，努力去分辨那份“回甘”，后来，渐渐地，我好像能尝出茶汤里那点隐约的兰花香了，能感觉到珍珠的糯和茶味的清结合在一起，形成一种简单又扎实的满足感。我不再需要加糖来赋予它风味，它本身的味道就足够了。这个发现，让我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觉，好像我无意中，走进了他世界里一个很小很小的角落。
后来，我们分开了。原因很多，像很多故事一样，没有什么狗血的剧情，只是走着走着，路就不同了。那段时间，我过得有点浑浑噩噩。刻意避开了所有我们常去的地方，包括那家奶茶店。我怕触景生情，怕看到那个熟悉的座位，怕闻到那股熟悉的茶香。
直到几个月后，一个寻常的下午，我路过那条街，一抬头，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招牌。脚步顿了顿，还是推门走了进去。店里装修似乎变了一点，但气味没变。排队，轮到我了，店员微笑着问：“您好，喝点什么？”
我张了张嘴，那些曾经熟悉的、甜腻的名字在喉咙里打转，却一个也说不出来。最后，听到自己的声音说：“一杯四季春奶茶，无糖，加珍珠。”
“好的，无糖四季春加珍珠。”
等待的时候，我的心出乎意料地平静。拿到那杯奶茶，温度和触感都那么熟悉。我走到街角，没有坐下，就站在那里，插上吸管，喝了一口。
苦涩的茶汤涌入口中，紧接着，是那份我已经能够清晰捕捉到的、悠长的回甘。那一刻，所有关于他的记忆，像被这口茶汤冲泡开来的茶叶，缓缓舒展开来。我想起他喝奶茶时专注的神情，想起他笑着说“能喝出回甘的”样子，想起我们并排坐着看夕阳的无数个傍晚。
我突然明白了。我点这杯无糖的奶茶，并不是在模仿他，也不是为了纪念什么。而是通过这杯茶，我终于真正地、清晰地尝到了他曾经感受到的那个世界。那个世界不需要过多的糖分去修饰，它坦诚地呈现着原本的滋味——初入口是苦的，是涩的，是不那么讨喜的，但只要你愿意接受它，耐心地去体会，就能在深处品到那一缕扎实的、干净的清甜。那是一种更高级、更耐人寻味的甜。
他喜欢的，原来是这样的味道。他这个人，其实也像这杯无糖的茶。不张扬，不甜腻，甚至一开始会觉得他有点闷，有点无趣。但只要你肯花时间去了解，去细品，就能看到他内里的真诚、温和与那份独特的韵味。我以前总是咋咋呼呼地，把自己那杯甜得发腻的奶茶塞给他，想让他尝尝我认为的“好味道”，却从未真正静下心来，好好品一品他选择的这一杯。
这杯无糖的奶茶，像一把钥匙，打开了一扇我从未进去过的门。我终于懂得了他口中的“茶香”，也终于懂得了他。只是，当我懂得的时候，我们已经相隔很远了。
现在，这成了我固定的口味。每次走进奶茶店，我都会毫不犹豫地点一杯无糖的四季春，加珍珠。朋友都很惊讶：“你以前不是最讨厌无糖的吗？说跟喝药一样。”
我只是笑笑，说：“现在觉得挺好喝的。”
我没有告诉他们，这杯茶对我来说，意味着什么。它不仅仅是一杯饮料了。它是一段关系的味觉记忆，是一次迟来的懂得，也是我自己的一段成长。它提醒我，有些滋味，有些人和事，需要剥开最初那层不那么美好的外壳，才能触碰到内里的核。那份回甘，需要时间和耐心去等。
我捧着这杯和他一模一样的奶茶，走在熙熙攘攘的街上。味道是一样的，但我知道，一切都不一样了。他离开了，却把这杯茶的滋味，永远地留给了我。这滋味里，有我们过去的时光，有我后来的领悟，也有我独自一人，继续向前的勇气。苦后回甘，也许，这就是生活本来的味道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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