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不是那种简单的馒头包子，是那种能拉出丝来，软得跟云朵一样的面包。孩子们都成家了，家里突然空了下来。退休前的日子，像一杯泡淡了的茶，明明还有颜色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了。有一天我看着自己这双手——这双数过钞票、写过报告、给孩子扎过辫子的手，突然想知道，它还能不能创造出别的东西来。
第一次走进厨房，系上围裙，我像个要上战场的新兵。照着手机上的教程，称面粉，放酵母，加糖加盐，每一步都小心翼翼。可面团在我手里就是不听话，粘得到处都是，台面、手指、围裙上全是。好不容易揉成个样子，发酵完放进烤箱，我满怀期待地守着那个小窗口，看着面包慢慢鼓起，颜色变深——然后越来越深，直到冒出了黑烟。
打开烤箱门的瞬间，那股焦糊味直冲鼻腔。取出来的“面包”硬得像块砖头，敲在台面上咚咚响。我愣在那里，突然就笑了，笑着笑着，眼泪却出来了。活了半辈子，连个面包都做不好。
那之后，我家几乎天天飘着焦糊味。第十次，表皮还是黑的；第二十次，里面还是湿的；第三十次，终于不焦了，但硬得能当武器。老伴儿默默吃了半个月失败品，后来委婉地说：“要不，咱们还是买着吃？”
但我跟自己较上劲了。五十五岁怎么了？谁规定这个年纪就不能重新学东西？
我开始记笔记，像小学生一样。今天的面团太湿了，明天的发酵时间短了，后天的烤箱温度高了。本子上密密麻麻，全是失败的经验。面粉要用高筋的，揉面要揉出膜，发酵要看状态不是看时间——这些别人可能早就知道的事，我一点一点地摸索。
最难忘的是第七十三次。那天我从下午开始揉面，一直揉到天黑。手腕酸得抬不起来，但面团就是达不到要求。我气得把面团摔在台面上，它弹起来，我又摔下去。就这样反复摔打了不知道多少次，突然，面团变得光滑了，能拉出薄薄的膜了。我对着灯光看那层膜，像发现了新大陆。原来“手套膜”是这样的，原来坚持真的有用。
那天烤出来的面包，虽然形状不太好看，但终于有了面包的样子。我掰开一块，里面是细密的蜂窝，软软的，热乎乎的。我捧着那块面包，在厨房里站了很久。
慢慢地，失败的次数少了。从每隔两三次成功一次，到隔一次，再到基本每次都能成功。我开始尝试不同的配方，全麦的、牛奶的、加果干的。厨房不再是我的战场，成了我的工作室。
大概是在第一百次左右吧。那是个周末的早晨，我照例早起做面包。揉面、发酵、整形、烘烤，一切都很熟练了。当烤箱“叮”的一声响起，我取出烤盘——金黄色的面包鼓鼓的，散发着麦香。等它稍微放凉，我小心地撕开一角，轻轻一拉。
丝出来了。细细的，密密的，像蜘蛛网，又像蚕丝，在晨光里闪着微光。我拉着那丝，越拉越长，不敢用力，怕它断了。它就那样连着，把面包的这一头和那一头连在一起。
我端着这盘面包走到餐桌前，老伴儿正在看报纸。我撕下一块递给他，什么也没说。他接过去，一拉，也拉出了丝。他抬头看我，眼睛亮亮的，然后咬了一口，慢慢嚼着。
“好吃。”他就说了这两个字。
但我知道，这不只是一块好吃的面包。这是我一百次的坚持，是我五十五岁重新开始的勇气，是我用满是皱纹的手创造出来的小小的奇迹。
现在，每个周末孩子们回来，我都会做新鲜的面包。看着孙女抢着吃刚出炉的面包，把拉出来的丝绕在手指上玩，我觉得特别幸福。她总说：“奶奶，你做的面包比店里还好吃。”
其实我知道，店里师傅做的肯定更专业。但我的面包里，有他们学不来的东西——那就是我这一百次的失败，和一次比一次更坚定的心。
五十五岁学做面包，听起来像个笑话。但现在我觉得，人生什么时候开始都不晚。重要的不是你从什么时候开始，而是你开始了，就没有停下来。
烤焦的面包教会我的，比很多书本上的道理都深刻。它告诉我，失败不可怕，可怕的是害怕失败；它告诉我，慢一点没关系，只要一直在往前走；它还告诉我，即使到了我这个年纪，生活依然可以充满新鲜的可能。
那盘能拉丝的面包，现在还放在我的厨房里。每次看到它，我就想起这一百次的尝试。它不只是面包，是我送给自己的，最好的礼物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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