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那天下午，我去公园溜达，听见几个老姐妹在凉亭那儿说得热闹。凑近一听，是说一个什么“视力恢复训练班”。李姐摘了老花镜，使劲揉着眼角说：“人家那老师说了，只要坚持练，不用吃药，不用开刀，就能把花眼练好！眼镜都能扔喽！”她说得眉飞色舞，旁边王姨也直点头，说她练了半个月，感觉看东西是清亮了一点。
我心里一动。谁不想把这碍事的眼镜摘了呢？李姐看我感兴趣，热心地塞给我一张皱巴巴的宣传单。那单子上印着几个大字特别醒目：“告别老花眼，重获清晰视界！纯自然疗法，无效退款！”下面还印着一个笑容满面的老人，正把一副老花镜扔进垃圾桶。那画面，真叫人心痒痒。
回到家，我跟老伴儿念叨这个事。他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，头都没抬，嘟囔了一句：“天上还能掉馅饼？别是骗人的。”我不爱听，顶了他一句：“你就是老古板！人家好多人都去练了，就你疑神疑鬼的。”心里那股劲儿被他一激，反而更想去了。
第二天，我按着地址找到了那个训练班。在一个临街的二楼，门口连个正经牌子都没有，就贴了张红纸。一推门，屋里倒是坐得满满当当，全是头发花白的老人。讲台上站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，自称“王老师”，穿得西装革履，说话跟炒豆子似的，又快又响。
他先是大讲了一通现代医学怎么怎么没用，治标不治本，又说他们的方法是祖传秘方结合现代科技，能激活眼睛的“自我修复能力”。那些词儿，什么“晶体弹性”、“睫状肌活力”，听得我们一愣一愣的。他还在大屏幕上放了好多照片，都是些看着挺精神的老头老太太，说是以前的学员，现在视力怎么怎么好，生活怎么怎么开心。看着那些照片，我心里那点犹豫，就像太阳底下的冰疙瘩，一点点化开了。
王老师看气氛烘托得差不多了，就开始介绍课程。分初级、中级、高级，一个疗程比一个疗程贵。他说现在报名有优惠，三个疗程一起报还能打折，而且今天交钱，还能赠送一套“能量护眼仪”。台下当时就有好几个老人争着上去交钱。我看着那红彤彤的钞票一沓沓递过去，心里直打鼓，可一想到能扔掉眼镜，能清清楚楚地看看孙子的小脸，能穿针引线不用求人……我一咬牙，把兜里准备买菜的八百块钱，还有这个月刚取的退休金，一共五千块，全都交了上去。拿到收据和那个轻飘飘的、像玩具一样的“能量护眼仪”时，手心里全是汗，不知道是激动，还是别的什么。
接下来的日子，我可认真了。每天雷打不动地去上课。训练的法子，说起来也挺简单。就是使劲转动眼珠子，上上下下，左左右右，说是锻炼眼肌；把手掌搓热了捂住眼睛，叫“掌疗”，说是补充能量；还有盯着墙上那张不断变化的视力表，拼命地看，看得眼睛又酸又胀，直流眼泪，老师说这是“突破临界点”，是好现象。
回到家，我也一点不敢懈怠。老伴儿看我对着墙壁使劲瞪眼，叹了口气，没再说什么。儿子周末回来看见，拿起那个“能量护眼仪”看了看，直接说：“妈，这不就是个带几个小灯泡的塑料壳子吗？您是不是被骗了？”我当时就火了，说：“你们年轻人懂什么！我自己的眼睛我能没感觉？我觉得就是比以前好点了！”其实说这话时，我心里虚得很。哪有什么好转？看东西还是老样子，该模糊的照样模糊。可钱都交了，我总不能承认自己傻吧？只好自己骗自己，想着可能是练的时间还不够。
就这样，我硬着头皮练完了第一个疗程。再去测视力，跟报名时一模一样，一点没变。我心里开始发毛了，去找那个王老师。他倒是很和气，说：“老人家，别急嘛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，你这眼睛花了这么多年，哪能一个疗程就好？得坚持！你看，好多学员都是练到中级、高级才见效的。”他又给我描绘了一番清晰世界的美好蓝图，我听着听着，那点怀疑又被压了下去。是啊，才一个月，我急什么呢？
可我没钱报中级班了。之前的五千块，几乎是我两个月的退休金。我支支吾吾地跟老伴儿开口，他沉默了半天，最后还是给我拿了三千块，重重地放在桌上，说：“这是最后一次了。”我心里又委屈又愧疚，拿着这沉甸甸的三千块，再次走进了那个训练班。
中级班的训练花样更多了，除了转眼睛、捂眼睛，还加了什么“意念观想法”，就是闭着眼想象自己看得很清楚。我按着要求，每天努力地“观想”，想象着能看清对面楼阳台上的花，能看清树上小鸟的羽毛。可想得再好，一睁眼，世界还是糊的。
第二个疗程快结束的时候，训练班出事了。那天我们照常去上课，却发现大门紧锁，上面贴了张物业的缴费通知。打王老师的电话，已经是空号。我们一群老人在门口面面相觑，都慌了神。李姐捶着胸口，带着哭腔说：“我……我三个疗程的钱一次都交了啊！一万多块呢！”王姨瘫坐在楼梯上，脸色煞白，嘴里喃喃道：“完了，完了，我的棺材本啊……”
我站在那儿，浑身发冷，手脚冰凉。看着那扇紧闭的铁门，它就像一张嘲笑的大嘴。那一刻，所有自欺欺人的幻想都破灭了。什么清晰视界，什么自然疗法，全是狗屁！他们就是看准了我们老人怕老、怕病、怕给孩子添麻烦的心理，用花言巧语骗走了我们省吃俭用的血汗钱！
我失魂落魄地走回家，老伴儿一看我的样子，就全明白了。他没说我，也没埋怨，只是默默地给我倒了杯热水。晚上，儿子回来了，听说了这事，气得就要去报警。我拉住他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。“别去了，钱……钱肯定追不回来了。是妈蠢，是妈老糊涂了……”我哽咽着，心里像刀绞一样。那不是简单的几千块钱，那是我对自己的失望，是被欺骗后的屈辱，是那份指望能靠自己“变好”的念想彻底崩塌后的无力感。
儿子看着我，眼圈也红了，他握着我颤抖的手，说：“妈，您别这么说。不是您蠢，是那些骗子太坏了！他们专门骗老年人，防不胜防。以后有什么事，您多跟我们商量，咱们一起想办法。”
从那以后，我再也不信那些神乎其神的“神奇疗法”了。眼镜是摘不掉了，但它至少能让我看得清楚路。我也终于明白，老了，身体机能退化，是自然规律，就像机器用久了会磨损一样。与其把钱和希望寄托在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，不如踏踏实实过日子，定期去医院检查眼睛，听医生的话。
现在，我偶尔还会去公园。有时看到凉亭里又有老姐妹在议论什么新的“保健品”或者“治疗仪”，我都会默默地走开。或者，如果她们问起，我会把自己的经历原原本本地讲给她们听。我用我这五千八百块钱，还有那些日子的期盼和最终的绝望，买了一个血淋淋的教训。我希望我的故事，能多一个人听见，能少一个老人，像我一样，站在那扇紧闭的铁门前，心里头，一片冰凉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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