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看着他归向家庭的路 心又开始疼了

    那会儿,我正站在厨房的窗户边上,手里攥着块半干的抹布,无意识地擦着同一块地方。窗外,斜阳把对面楼房的影子拉得老长,光线是那种暖烘烘的,带着点尘埃的黄色。就在这片暖光里,我看见他了——我的儿子,正牵着他那个刚会走路不久的小女儿,一步一步,慢悠悠地往家走。他微微弯着腰,迁就着孩子那小短腿的步子,脸上的神情,是我许久未曾见过的柔和。

    我的心,就在那个瞬间,猛地一揪,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攥住了,然后开始一下一下地、钝钝地疼了起来。这疼,不是尖锐的,却沉甸甸的,带着一股陈年的酸涩,从心底最深处漫上来,堵在嗓子眼儿,连呼吸都跟着不畅快了。

    我的儿子,他今年三十五了。可在我的记忆里,最鲜活的,似乎还是他十几岁时的样子。那时候,他像一头精力过剩的小豹子,浑身都是冲劲儿,一门心思只想离开家,离开我们。我们家那时候,日子过得紧巴巴的,我和他爸,两个没什么大本事的工人,整天忙忙碌碌,就为了那点柴米油盐。家里的气氛,也总是沉闷的,像梅雨季节,湿漉漉的,难得有个爽朗的晴天。

    他呢,就活在那片沉闷里。我记得特别清楚,他总爱一个人待在属于他的那个小房间里,门关得紧紧的。吃饭的时候叫他,要喊上好几遍,他才慢吞吞地出来,坐在桌边,也是埋头飞快地扒拉完碗里的饭,话很少。偶尔我和他爸问起学校的事,或者将来有什么打算,他总是用最简短的字眼应付过去,眼神飘忽着,不肯与我们交汇。那眼神里,有疏离,有不耐烦,还有一种,我当时看不懂,现在想来,大概是叫做“失望”的东西。

    他一定觉得,这个家太小了,太旧了,装不下他那颗想要飞翔的心。他墙上贴满了世界地图和摇滚乐队的海报,那大概就是他梦想去的地方。他跟我们,仿佛隔着一层看不见的、厚厚的玻璃。我们在玻璃这边看着他,他在玻璃那边,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有一次,为了点现在想来鸡毛蒜皮的小事——好像是他想买一把挺贵的吉他,我们觉得那是“不务正业”,没有答应——他和他爸大吵一架。他冲着我们吼,声音又哑又裂:“你们根本什么都不懂!我以后绝不会像你们这样活着!”

    那句话,像一把冰冷的刀子,扎在我心上,这么多年了,疤还在。

    后来,他到底是飞走了。去外地上大学,然后留在那个繁华的南方城市工作、定居。一年里,回来的次数屈指可数。电话倒是每周都打,但说来说去,无非是“吃了没”、“天气怎么样”、“工作忙不忙”之类的客套话。放下电话,我心里总是空落落的。家里变得安静了,太大了。他那个房间,我一直给他留着,里面的陈设几乎没动过。我时常会进去坐坐,摸摸他小时候得的奖状,翻翻他留下的旧书,那上面,似乎还残留着他少年时代的气息。

    是什么时候开始变的呢?好像就是从他有了自己的孩子开始。

    他第一次当爸爸的时候,我在那边照顾了他媳妇一段时间。看着他手忙脚乱地给孩子换尿布,半夜爬起来冲奶粉,抱着哭闹的孩子在客厅里来回踱步,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,却又透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、小心翼翼的幸福。那时候,我心里就微微动了一下。

    再后来,他回来的次数,似乎多了一点。电话里,话题也渐渐变了。他开始会问我:“妈,小宝这几天有点拉肚子,您说吃什么能好点?”“妈,您以前给我做的那个鸡蛋羹,是怎么做得那么嫩的?”他说话的语调,不再像以前那样急匆匆的,而是多了些沉稳,甚至,偶尔会带上一点不易察觉的依赖。

    我看着他和他的小家。看着他为了给孩子一个好的学区房,拼命工作,精打细算;看着他在周末的清晨,带着孩子去公园,耐心地指着花草树木讲解;看着他在饭桌上,学着我的样子,把鱼肉仔细地挑去刺,才放进孩子的碗里;看着他因为孩子一声甜甜的“爸爸”,就笑得像个孩子一样。

    他正在走的,不就是那条我们曾经走过的,通往家庭的路吗?

    这条路,我们走得磕磕绊绊,有过埋怨,有过争吵,有过数不清的疲惫和无奈。我们用我们以为对的方式爱着他,或许笨拙,或许狭隘,但那几乎是我们能掏出来的全部了。而他现在,也用着他的方式,走在这条路上。他变得温和了,有耐心了,肩膀上扛起了责任。他懂得了柴米油盐的价钱,懂得了为人父母的忧与喜。

    他正一步步地,归向家庭。

    我该高兴的,不是吗?我的儿子,他终于长大了,成了一个真正的、有担当的男人和父亲。可我这心,为什么偏偏这么不争气地疼呢?

    这疼里面,有欣慰。我欣慰于他的成长,他终于理解了生活的不易,理解了这份沉甸甸的爱。这疼里面,有愧疚。我愧疚于我们当年给他的,或许不是一个足够温暖、足够理解他的家,让他的少年时代,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彩。这疼里面,更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失落。我仿佛直到此刻才真切地意识到,那个曾经倔强地、头也不回地想逃离我们的小豹子,真的已经彻底远去了。现在的他,是属于另一个家庭的顶梁柱了。

    他牵着他的女儿,越走越近,身影在夕阳下拉成一道长长的、安稳的影子。那是一条圆满的、属于他自己的归途。

    而我,还站在这里,站在这个他曾经急于逃离的起点,看着他归向家庭的路。这条路,他终于懂了,而我,也似乎因为他的懂得,与我们那段充满缺憾的过去,悄然和解了。

    只是,心,还在疼着。这疼,大概就是母亲这个身份,永远也卸不下来的、甜蜜又酸楚的烙印吧。我抬手,悄悄抹去眼角不知何时溢出的湿热,转身拧开了水龙头。清水哗哗地流下来,我得开始准备晚饭了。今晚,他和他的一家,要回来吃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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