风暴文章
他叫大刘，我们穿开裆裤就认识了。一起偷过邻居家的枣，一起在操场上打过架，他爸揍他时我挡在前面，我失恋时他陪我喝到天亮。毕业后各奔东西，但每年春节回家必聚，平时微信里插科打诨从不间断。我总觉得，这世上谁都可能坑我，就大刘不会。
那支万宝龙钢笔，是我工作第三年，拿下第一个大项目后，咬牙奖励自己的。146经典款，黑树脂笔身，镀金笔夹。当时花了将近五千块，对我而言是笔巨款。它不光是支笔，更像是个见证，陪我熬过无数加班的夜，签下一个个合同。笔尖是F的，写起来特别顺滑，有种独特的阻尼感，沙沙的，像春蚕啃桑叶。我习惯在重要文件上用它签名，觉得踏实。
前年秋天，大刘来我所在的城市出差。晚上自然要聚，就在我家楼下那个我们常去的烧烤摊。几杯啤酒下肚，话匣子就打开了。他说起工作不顺，公司效益不好，房贷压得喘不过气。我听着心疼，只能一杯接一杯陪他喝。
聊到兴头上，他从我衬衫口袋抽出了那支万宝龙，在手里把玩：“这笔挺沉啊，真的假的？”
“真的，万宝龙。”我给他倒了杯酒。
他拧开笔帽，对着路灯仔细看那个小白花标志：“不便宜吧？你小子现在混得可以啊。”
“当年那个项目奖金买的，算是个纪念。”我如实相告。
他拿着笔在餐巾纸上划拉了几下，半开玩笑：“借我使两天呗？明天见客户，装装门面。让我也体验体验用高级笔是啥感觉。”
我愣了一下。不是小气，这支笔对我来说意义特殊，从没借过人。但看着大刘那期待的眼神，想到他正处低谷，我实在说不出拒绝的话。二十多年的兄弟，借支笔怎么了？
“行啊，”我把笔套递给他，“小心点用，这笔尖娇贵。”
“放心！”他拍胸脯保证，“就签个字，用完立马完璧归赵。”
那晚他喝得有点多，是我叫车送他回的酒店。临下车前，他还特意拍了拍装笔的衬衫口袋：“笔在呢，丢不了。”
三天后，我发微信问他笔的事。他说客户还没见，再用两天。一周后，他说笔放办公室了，明天寄。又过一周，他开始不接电话，微信回得越来越慢，最后干脆玩起消失。
我心里咯噔一下，有种不好的预感。不是没往坏处想，但每次都被自己否定——不可能，大刘不是那种人，肯定是太忙了。
直到半个月后，我实在坐不住，联系了另一个共同的朋友老赵。老赵支吾了半天，才说：“大刘上周跟我喝酒，好像提过一句，说手头紧，把一支什么笔给卖了。”
我脑子嗡的一声，像被人打了一闷棍。呆坐了半天，才颤抖着手拨通大刘的电话。响了很久他才接，背景音很嘈杂。
“大刘，我那支万宝龙笔，你是不是给卖了？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，然后是他故作轻松的声音：“你说什么呢？笔我放家里了，忘了寄。这两天就给你寄过去。”
“老赵说你把笔卖了。”
“他胡说八道！”他突然激动起来，“我是那种人吗？二十多年的兄弟，你信他不信我？”
我也来了火气：“那你现在就把笔拍个照发过来！”
他又不说话了，只有粗重的呼吸声。过了好一会儿，声音突然冷下来：“那笔根本就是假的，我找懂行的看过了，顶多值二百。我帮你处理了，省得你丢人。”
我气得浑身发抖，话都说不利索：“大刘，你摸着良心说，那笔是假的吗？当年买笔的票据我还留着，要不要我现在拍给你看？”
“随便你怎么说，”他语气越来越硬，“反正笔没了，爱咋咋地吧。”
电话被挂断，再打过去，已是忙音。
那天晚上，我一个人坐在书房，看着空了的笔筒，心里像破了个大洞，冷风呼呼地往里灌。我翻出手机里存的照片——那是刚买笔时拍的，笔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。又翻到去年春节的合影，大刘搂着我的肩膀，笑得没心没肺。
我怎么也想不通，五千块的笔，怎么就能买走我们二十多年的交情？他要是直说遇到了难处，急需用钱，我肯定会帮他。可他选择了最伤人的方式——欺骗，然后倒打一耙。
后来从其他朋友那里断断续续听说，大刘那段时间确实很困难，信用卡透支，网贷催债电话都打到单位了。他可能最初没想卖，只是临时起意；也可能挣扎过，但最终没能战胜诱惑。
我没再找过他，他也没联系我。去年春节回家，几个发小约饭，名单里没有他。听说是他主动说不来的，知道我会在。
有时深夜难眠，我会想，如果那天晚上我没带那支笔，或者他开口借时我婉拒了，我们的友谊是不是还能继续？可转念一想，问题或许不在笔，而在人。就像我爸常说的，认识一个人，共个事就知道了；看清一个人，缺回钱就明白了。
只是这个明白的代价，太沉重了。
那支笔的票据和盒子，我还收在抽屉深处，没扔。不是还抱什么希望，而是想留个念想——既纪念那支陪我奋斗过的笔，也纪念那个曾经可以托付性命，最终却为五千块消失在人海里的少年。
人生路长，我们还会遇到很多人，经历很多事。但那个在夕阳下的操场上，把最后一口汽水让给我喝的少年，永远留在了记忆里。而那个因为一支钢笔就轻易背叛友谊的中年人，我不认识，也不想认识了。
只是偶尔经过那家烧烤摊，闻到熟悉的炭火味，听到啤酒瓶碰撞的清脆声响，心里还是会猛地一疼。有些伤口，看似结了痂，但阴天下雨时，总会隐隐作痛，提醒你曾经毫无保留地信任过，也毫无防备地受伤过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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